皆大歡喜

福澤諭吉加入了這場戰役。

政府為了應對這次持久戰，研制出了一款特殊的藥。白色的小藥片不大，卻能讓異能的威力翻倍。一片，一倍；兩片，兩倍，諸如此類。

相對而言，副作用也是很大的。一天之內，諸如福澤諭吉這樣的強者的極限是兩片，大部分異能者只能承擔一片。食多者，爆體而亡。

政府剛開始只期望福澤諭吉能夠參加，坐在指揮部使用異能就行。人上人不造在藥片的增幅下大大加強，幾乎覆蓋了所有前線的異能者。

但福澤諭吉主動出戰。那把銀色的刀再次出鞘，刀鋒無數次閃過，帶走敵人滾燙的鮮血。

太慢了，這場戰爭拖得夠久了。

傳聞中的銀狼閣下看似冷酷，實際上好說話的很。能力又強，以一敵百。戴著黑色的耳機，從未抱怨過抗拒戰鬥命令。

唯一的條件就是不管多晚，他一定要回家，他放心不下尚在病榻上的森鷗外。

而深夜中那盞燈始終為他而明。他心心念念憂思的人會等在門口，溫聲詢問他今日的戰況。偶爾發現幾道不明顯的傷口，那好看的眉便會微微蹙緊，隨後找來紗布細細包紮。

僅是這樣，就會掃清福澤諭吉所有的疲憊和殺氣。

戰事發展到後程，越發緊張。

福澤諭吉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連續幾天接近極限的服藥也讓他的五臟六腑時不時地脹痛。

身體的透支加上精神上的緊繃，福澤諭吉開始寡言少語。慣例問完森鷗外的病情後，幾乎是倒頭沈睡。

有時森鷗外耗到眼皮合上前也沒等到福澤諭吉回來，醒來時摸到旁邊床單不明顯的褶皺才證明昨晚他回來過。

不到一周，福澤諭吉從“回來了”變成“回來過”。

那天是最後一天，太宰在一個偏僻的碼頭堵到了“地獄天使”的頭兒。那是一個半大的青年，被抓時面不改色。

政府的審訊室裏，各點全部殲滅的消息被刻意送到青年耳邊。他還是沒太大反應，只是偶爾擡頭望著轉動的鐘。

安吾走進審訊室時，時針剛好走到12點。沒等他開口，桌後青年空洞的眼神突然燃起火焰。

他笑得怪誕猙獰，自以為是地宣判這個城市死刑。透過監聽器，他聲音清晰地傳到耳麥裏。

安吾轉過頭，透過深色的單向玻璃望向太宰治。

太宰是第一次來這兒，手摸到大門前他仍在想著半小時前那惡魔般的低語。

青年認為他們毫無勝算，於是全盤托出。

簡單來說，橫濱的戰力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即使他們派出全部的異能者，也勝不了這場跨洋戰役。但“天使”有了，“地獄”也應該有。

那顆特殊的導彈是他們最後的底牌。

所有導彈原材料經過特殊異能加工後產生質變，只要接觸到物質就會裂變引起核爆，威力足夠炸毀橫濱。

而青年恰準了時間，他太想看到橫濱因錯過攔截時機懊悔和絞盡腦汁卻無能為力的煎熬絕望，所以他給了他們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後，橫濱不覆存在。

距離爆炸還剩一個半小時。

太宰站在森鷗外家門前，遲遲不進。房子本就不大，他第一眼就看到坐在後花園寫什麽東西的森鷗外。

記憶裏，那氣定神閑的人似乎永遠挺拔。偶爾惡夢中壓下的陰影，什麽時候竟成了困於輪椅中茍延殘喘的弱者。

太宰眼力是極好的，也就能清楚地看到森鷗外蒼白的皮膚和不經意露在衣服外的病骨。他一下子就怔住了，直到視線盡頭的人掩口咳了幾聲，他才猛得回過神。

耳機裏傳來催促，於是他垂著眸走進了花園。

森鷗外並無意外，反而像早有感應似的準備好了茶。

太宰治像是失去了以往的巧舌如簧，幹巴巴地說完後竟再未與森鷗外對上視線。

那是一陣令人有些窒息的沈默，但沒耽擱多久森鷗外就明白了太宰的意思。

“也就是說，導彈現在沒辦法用任何物體攔截，唯一可以嘗試的辦法就是使用我的異能接觸導彈，並扭轉航線，是這個意思對嗎？”森鷗外聲音輕柔。

太宰沈默，對，也不對。

“我同意的話，外面的狙擊手可以撤了嗎？”森鷗外示弱般的舉起手。

一瞬間，無數的紅光聚集在森鷗外的胸前。沒辦法，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這是政府執意要求的。太宰治比了個手勢，紅光盡數消失。他眼神飄忽嗓音更加幹澀：“森先生怎麽察覺的？”

半晌，他聽到森鷗外合上筆蓋，撐著桌子站了起來，“詐你的，沒想到真有。”

停頓了幾秒後，那指骨分明的手掌終於搭在太宰治的肩膀上。他擡起頭，第一次迎上了森鷗外的視線。

銀框下，那眼神一如既往。只要一瞬，太宰治就知道他自以為藏好的小心思一覽無餘。

人選並非唯一，中原中也同樣符合條件。可是無論從個人價值還是未來發展來看，犧牲一個重病纏身的閑人遠比一個年輕強大的□□首領要劃算得多。

於情於理，於最優解，森鷗外當之無愧。

在這一刻，他終於設身處地地感受到森鷗外曾經面臨過的困境。他在十幾年後，將他曾厭惡至極的“最優解”理念融會貫通。

那雙手鼓勵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帶著無比驕傲的微笑說：“做得很好，太宰。”

幾乎就是這個瞬間，太宰治所有的心理防線接近崩潰。

他今天的開口，和讓森鷗外送死是沒有區別的。他寧願他大喊大叫貪生怕死，這樣他下手也就不會有什麽負罪感。

但他聽到的是那句試圖抹殺他強迫性質帶著無比溫柔鼓勵的“很好”。

那雙眼神，此刻褪去了所有算計，就像是前輩對於後輩赤誠熱烈的期望。也許，正是因為知道不得已選擇的滋味，才在太宰開口前搶先說了句“我願意”。挨過疼，所以不想別人一樣疼。

太宰治在前門站著，他要等森鷗外布置禮物。看著他不算自然行走的背影，壓在心頭的情緒忽然有了歸宿。

知道做得行為正確，所以無法恨得純粹。沒資格替逝者原諒，所以久久凝結於心。而這一刻，因為做了同樣的選擇，於是終於可以釋懷。

他想，這應該是森鷗外最後教給他的東西。所有執念，終將釋懷。

距離爆炸還有四十分鐘。

中原中也是在耳機中聽到導彈驅逐計劃的，他們準備的時候忘了屏蔽這條權限很高的通訊線路，於是他知曉了當前困境。

他正準備申請執行時，耳機那頭傳來了準備就緒即將飛行的聲音。他剎那間渾身冰涼，情緒猛得上頭聲嘶力竭地喊著：“你們派了誰去執行，為什麽不告訴我？太宰治，你說，你讓誰去送死了？”

怒吼聲清晰地傳入太宰耳裏，他張了張嘴，卻如鯁在喉。

他的沈默仿佛更加深了中也的惶恐不安，於是他厲聲追問：“你告訴我，你選誰替我去死了？”

中也不要命似的擰下油門，呼嘯著沖向橫濱機場。風聲中，一個聲音炸響在耳旁：“別鬧，中也，這是最優解。”

福澤諭吉聞聲擡頭，目光所及之處一架飛機一飛沖天。

距離爆炸還有二十分鐘。

森鷗外隱約從前方看見導彈模糊的影子。很奇怪，他心情格外平靜。

他打量著四周，略有遺憾地搖搖頭。若不是身上捆著束縛帶、鎖骨下有靜脈註射的針，他倒是想回頭看看這座城市。

可能是經歷過生死，森鷗外自己都倍感驚訝，他竟然可以如此從容的赴死。

他的生命本應該停在40歲，卻違背天命意外地來到45歲。這偷來般的生命，森鷗外曾經也想了很多。

如今，他終於能給出答案。

我不應該活著，除非有什麽事只有我能完成。

所以他從地獄回來，拖著病軀，等到了今天。

他又一次使用了異能。

天空中出現了一只無形的手掌，抵住了導彈前進的方向。

但，力量遠遠不夠。

森鷗外在釋放異能的瞬間就計算出兩者的差距，盡管身體臟器被壓迫得傳來刺痛，他沒有任何猶豫，掏出了懷裏那盒藥片。

機艙內的監控清晰可見，他倒出六片，仰脖吞下。

空中的手掌瞬間變大，極強的力量帶動導彈方向慢慢挪動。

森鷗外此時才終於理解藥片的威力，才終於能與福澤諭吉感同身受。全身的細胞傳來撕裂般的劇痛，每一處神經收縮到極致再反彈漲大，耳邊尖銳的轟鳴久久不散。

好像時間變慢了，每一次眨眼的動作都變得無比費力。心臟覆蘇的藥被瘋狂輸進血管，堪堪維持生命。

森鷗外瞇著眼睛，看著那枚導彈改變方向。再一睜眼，他看到愛麗絲撫過他的側臉，隨著那句“林太郎，成功了，放心吧”漸漸消散在空氣裏。

然後他看到了城市的天際線。

他想起他最後的掛念，於是用最後的力氣擡起手指撥到那串數字，他說：“福澤諭吉。”

幾乎是瞬間，耳機那頭傳來熟悉的微微發抖的聲音：“哎。”

森鷗外滿意地呼出了最後一口氣，他有些輕松地想，沒有遺憾了，這個結局，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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